我們能體諒不真誠的房思琪嗎?
[艾瑟司 2017-05-09 10:00]
『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
如同作者的父母一樣,身邊朋友與媒體大多關注於作者被老師性侵所承擔的痛苦,認為這是本控訴的書,希望世界上不要再發生這種事。認為告訴世人自己的真心話:她受苦於被性侵而無人相信與諒解的困境。甚至有人推測她的自縊是以死明志,來證明書中受暴過程的內心獨白為真。
然而我在這則訪談影片中看到的不是一個勇敢揭發真相的英雄,是一個無法坦然接受自己內心欲望,甚至寫一本書來創造完美自我的脆弱心靈。
文學、藝術與真善美
「如果你看到那些所謂受害者和所謂的加害者,那些很細的對白,……你鐵定是看不下去的,可是今天在這個小說裡你卻看得下去,為什麼?因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種審美的快感。」
她先以審美的快感作為開場,描述一個成功的文學作品,不是成功於事實的描述,而是因為審美的快感,因此可以說文學就是給予快感的作品。作者為了闡述這快感,進而了解文學到底是什麼,將整部小說分為裡、外兩個套子,兩個套子「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疑」。
套中套
裡面的套子她說在李國華這個角色身上,李擁有個很美的文學藝術能力,能編織出精美的思想體系,藉以美化強暴虐待他人的行為。「我甚至相信李國華在某些時刻,他是愛(思琪)的」,李抒發出來的情感與愛都是真的,然而作者揭穿這份真實的愛只是因為「他愛的是自己的演講,他愛的是這個語境,他愛的是這個場景,他愛的是這個畫面。」李愛的對象不是思琪,而是愛著自己美化的能力與技術,這份愛是真的,但對象是自己。裡面的套子就是:「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所謂的藝術家他不停地創新形式,翻花繩一樣創作各種形變,各種質變」。藝術本身就是種表演,它的美可以來自不真誠,更可怕的是,可能正因為不真誠,藝術家才不停的創作,來掩飾自己的矛盾與謊言,最美的文學藝術,那審美的快感,幾乎只能來自於謊言而非真誠,這就是為何李和胡蘭成會「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思無邪,也就是真誠)」。
外面的套子是「我很有意識地、清醒地想要去達到某一種所謂藝術的高度」,也就是作者不斷追求更高書寫境界的欲望。她慚愧自己不是經歷過大屠殺而期待不會有下一次大屠殺的人,她寫作從來就「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的現況」,那追求高境界的欲望並不來自於停止下一次悲劇的期待,花費大量工筆描繪這屠殺,都是為了再現(represent,指用寫作呈現而非再次發生)。是的,再現的能力就是作者費心寫作的欲望來源,因為透過她的「文字和修辭」,可以讓讀者感受真實的美與真實的痛苦。但是為何作者想要再現「房思琪式的強暴」?作者並沒有在這段明說,但可以往上一段裡面的套子來推敲,李與胡的藝術美來自於能夠將自己矛盾的思想體系用語言修辭包裹的完美無缺,作者意識到了自己追求的寫作境界與李、胡一樣,希望能編織一個精美的思想體系來掩蓋內心的矛盾。
不真誠的人格、對美上癮
就如作者所言,這個作品有真有假,那麼作者所暗示的不真誠是什麼?房思琪的內心獨白呈現了一個對性知識懵懂的女孩,由於聽信了狼師的說服,誤以為自己愛上老師來避免面對讓自身崩潰的現實,這樣的狀況非常類似〈我幫強暴我的人做了早餐〉,按照這個情節,女孩沒有真的愛老師,只是假裝愛來掩飾被強暴帶來的自責,有一天她無法騙自己時,才會開始面對一切。但作者開頭就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有人認為這只是作者詭辯的筆法,但我對此抱持懷疑,若所謂的不真誠是懼怕性侵帶來的傷害而假裝愛上老師,假的愛又如何能質疑文學藝術的真善美?這問題必須了解「房思琪式的強暴」到底是什麼?
第一次聽到會直覺認為:被老師以詭計性侵,使女孩不自知也無法自救,性侵本身就是比集中營還要巨大的屠殺。仔細看前後文,這句話是為了解釋作者為何說自己的寫作是「屈辱的書寫」,她並不期待這作品能停止下一個房思琪,書中的確有提及家庭性教育不足的問題,也揭發了補教業性侵的陰暗面,這樣確實能夠防止下個女孩遭老師誘姦,為何她仍然認為自己無法也無意改變現況?因為房思琪是被自己熱愛的文學強暴,她不了解文學巧言令色的本質,相信老師所給的美是繼承中國文學思無邪的傳統而來,然而老師卻一次次的用強暴、性虐待告訴她這個美是謊言所作的,正因為說謊才會如此精美,才能夠讓女孩感受美的痛快,她已經對美上癮而無法自拔,這樣的暴力關乎於所有相信文學真善美的房思琪們,她們註定會上謊言美的當而被強暴,也因此作者認為這才是「大質量的暴力」,也就是「文學辜負了她們(房思琪們)」。
總得來說,作者身為房思琪的原型,她愛著老師給的美,當初相信美來自於真誠,然而即便她了解了會如此精美,是因為謊言,依然無法自拔,她太愛美所給予的痛快。作者深知自己已經上癮,這是條不歸路,她手邊擁有的只剩寫作這個武器,透過再現被文學背叛的痛苦,並且編織一個假裝愛上老師的自己,來掩飾自己對美的毒癮,也掩飾了自己與李、胡都踏上了同樣的道路。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這不是個心智堅強的英雄奮力控訴加害者的故事,這是追求文學美卻被美所背叛並且屈服的脆弱心靈,這也是為何作者拒絕連結於更大的結構,也不相信會不再有下一個房思琪。她期望的不是改變世界,更不是救贖自己,是聆聽,希望她能再現自己所承擔的苦,她知道這不是什麼偉大的事情,「寫作是一件很沒用的事,我的口頭禪是,我是一個廢物。」,甚至認為自己「是個惡意的作者」,面對痛苦這樣一點也不政治正確,但面對痛苦她能作的也只有寫作,而她向自己證明了文學從來就是巧言令色。
追求美是她生命的方式,也或許是死亡的理由,美既是毒藥卻又無法拒絕,「再度誤用儒家的話,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書寫」。
或許這社會需要的不是吹捧英雄的堅毅,而是體諒脆弱的不真誠,唯有如此才能再現這樣大質量的痛苦,你能說它不美嗎?而美麗是她唯一的遺產。
『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這絕對不是一本憤怒的書、一本控訴的書。』
如同作者的父母一樣,身邊朋友與媒體大多關注於作者被老師性侵所承擔的痛苦,認為這是本控訴的書,希望世界上不要再發生這種事。認為告訴世人自己的真心話:她受苦於被性侵而無人相信與諒解的困境。甚至有人推測她的自縊是以死明志,來證明書中受暴過程的內心獨白為真。
然而我在這則訪談影片中看到的不是一個勇敢揭發真相的英雄,是一個無法坦然接受自己內心欲望,甚至寫一本書來創造完美自我的脆弱心靈。
文學、藝術與真善美
「如果你看到那些所謂受害者和所謂的加害者,那些很細的對白,……你鐵定是看不下去的,可是今天在這個小說裡你卻看得下去,為什麼?因為你在其中得到了一種審美的快感。」
她先以審美的快感作為開場,描述一個成功的文學作品,不是成功於事實的描述,而是因為審美的快感,因此可以說文學就是給予快感的作品。作者為了闡述這快感,進而了解文學到底是什麼,將整部小說分為裡、外兩個套子,兩個套子「都是對藝術所謂真善美的質疑」。
套中套
裡面的套子她說在李國華這個角色身上,李擁有個很美的文學藝術能力,能編織出精美的思想體系,藉以美化強暴虐待他人的行為。「我甚至相信李國華在某些時刻,他是愛(思琪)的」,李抒發出來的情感與愛都是真的,然而作者揭穿這份真實的愛只是因為「他愛的是自己的演講,他愛的是這個語境,他愛的是這個場景,他愛的是這個畫面。」李愛的對象不是思琪,而是愛著自己美化的能力與技術,這份愛是真的,但對象是自己。裡面的套子就是:「藝術從來就只是巧言令色而已?所謂的藝術家他不停地創新形式,翻花繩一樣創作各種形變,各種質變」。藝術本身就是種表演,它的美可以來自不真誠,更可怕的是,可能正因為不真誠,藝術家才不停的創作,來掩飾自己的矛盾與謊言,最美的文學藝術,那審美的快感,幾乎只能來自於謊言而非真誠,這就是為何李和胡蘭成會「背叛這個浩浩湯湯已經超過五千年的傳統(思無邪,也就是真誠)」。
外面的套子是「我很有意識地、清醒地想要去達到某一種所謂藝術的高度」,也就是作者不斷追求更高書寫境界的欲望。她慚愧自己不是經歷過大屠殺而期待不會有下一次大屠殺的人,她寫作從來就「無意也無力去改變社會的現況」,那追求高境界的欲望並不來自於停止下一次悲劇的期待,花費大量工筆描繪這屠殺,都是為了再現(represent,指用寫作呈現而非再次發生)。是的,再現的能力就是作者費心寫作的欲望來源,因為透過她的「文字和修辭」,可以讓讀者感受真實的美與真實的痛苦。但是為何作者想要再現「房思琪式的強暴」?作者並沒有在這段明說,但可以往上一段裡面的套子來推敲,李與胡的藝術美來自於能夠將自己矛盾的思想體系用語言修辭包裹的完美無缺,作者意識到了自己追求的寫作境界與李、胡一樣,希望能編織一個精美的思想體系來掩蓋內心的矛盾。
不真誠的人格、對美上癮
就如作者所言,這個作品有真有假,那麼作者所暗示的不真誠是什麼?房思琪的內心獨白呈現了一個對性知識懵懂的女孩,由於聽信了狼師的說服,誤以為自己愛上老師來避免面對讓自身崩潰的現實,這樣的狀況非常類似〈我幫強暴我的人做了早餐〉,按照這個情節,女孩沒有真的愛老師,只是假裝愛來掩飾被強暴帶來的自責,有一天她無法騙自己時,才會開始面對一切。但作者開頭就說:『這是一個關於「女孩子愛上了誘姦犯」的故事』,有人認為這只是作者詭辯的筆法,但我對此抱持懷疑,若所謂的不真誠是懼怕性侵帶來的傷害而假裝愛上老師,假的愛又如何能質疑文學藝術的真善美?這問題必須了解「房思琪式的強暴」到底是什麼?
第一次聽到會直覺認為:被老師以詭計性侵,使女孩不自知也無法自救,性侵本身就是比集中營還要巨大的屠殺。仔細看前後文,這句話是為了解釋作者為何說自己的寫作是「屈辱的書寫」,她並不期待這作品能停止下一個房思琪,書中的確有提及家庭性教育不足的問題,也揭發了補教業性侵的陰暗面,這樣確實能夠防止下個女孩遭老師誘姦,為何她仍然認為自己無法也無意改變現況?因為房思琪是被自己熱愛的文學強暴,她不了解文學巧言令色的本質,相信老師所給的美是繼承中國文學思無邪的傳統而來,然而老師卻一次次的用強暴、性虐待告訴她這個美是謊言所作的,正因為說謊才會如此精美,才能夠讓女孩感受美的痛快,她已經對美上癮而無法自拔,這樣的暴力關乎於所有相信文學真善美的房思琪們,她們註定會上謊言美的當而被強暴,也因此作者認為這才是「大質量的暴力」,也就是「文學辜負了她們(房思琪們)」。
總得來說,作者身為房思琪的原型,她愛著老師給的美,當初相信美來自於真誠,然而即便她了解了會如此精美,是因為謊言,依然無法自拔,她太愛美所給予的痛快。作者深知自己已經上癮,這是條不歸路,她手邊擁有的只剩寫作這個武器,透過再現被文學背叛的痛苦,並且編織一個假裝愛上老師的自己,來掩飾自己對美的毒癮,也掩飾了自己與李、胡都踏上了同樣的道路。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這不是個心智堅強的英雄奮力控訴加害者的故事,這是追求文學美卻被美所背叛並且屈服的脆弱心靈,這也是為何作者拒絕連結於更大的結構,也不相信會不再有下一個房思琪。她期望的不是改變世界,更不是救贖自己,是聆聽,希望她能再現自己所承擔的苦,她知道這不是什麼偉大的事情,「寫作是一件很沒用的事,我的口頭禪是,我是一個廢物。」,甚至認為自己「是個惡意的作者」,面對痛苦這樣一點也不政治正確,但面對痛苦她能作的也只有寫作,而她向自己證明了文學從來就是巧言令色。
追求美是她生命的方式,也或許是死亡的理由,美既是毒藥卻又無法拒絕,「再度誤用儒家的話,這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書寫」。
或許這社會需要的不是吹捧英雄的堅毅,而是體諒脆弱的不真誠,唯有如此才能再現這樣大質量的痛苦,你能說它不美嗎?而美麗是她唯一的遺產。